宫商 发表于 2015-11-28

风啸长宁·剑网3官方小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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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载说明:这是剑3官方小说,主角王遗风,在这只转载,有兴趣的可以追更,地址:http://xw.jx3.xoyo.com/article/1444963048473.html?page=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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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手还未接触到门,仿佛有气息一般,门“嘎吱”一声响,自己向内开了。
      王遗风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……
  多么熟悉的气息。       他慢慢走进房间。房间正中的桌子上,点着一盏油灯。灯火如豆,颤颤巍巍,隐约照亮了文小月的脸。
      她的脸精致得如一尊温玉,圆润的脸颊,散碎的刘海,樱桃小嘴红润依旧,嘴角微微上翘,那笑意如春风一般,无声无息就让四周愈加温暖。
      王遗风凝视着这张脸,如同无数个夜晚,站在桃香楼院墙外那般凝视着。似乎被文小月的笑容感染,他也会心地露出一丝微笑。
      灯火太小、太弱了,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除了桌子之外,这房间的其他部分都躲藏在黑暗之中。
  王遗风屏住呼吸,生怕出气稍微粗一点儿,就会吹熄油灯,而文小月的脸庞也将消失在黑暗中。他的脚步既轻且重,轻则连一丝微尘都扬不起来,重则绵绵如巨石压腐草,一脚下去,就让本来松软的楼板被压紧,不会发出一丝声响。  这样走路,简直比与高手交战更耗内力,但王遗风一步也不马虎,一直走到正对桌子的暗处,才轻轻拉过凳子,悄无声息地坐下。  正对着小月那张永远灿烂的笑容。  没有茶水,也没有平日里莺莺燕燕的声音,王遗风却觉得此时此刻才是最最宁静、最最幸福的时刻。他举起右手,隔着极遥远、极遥远的距离,隔着生生死死的轮回,凭空抚摸小月的脸。  但……似乎总有个地方不大对……  王遗风微微皱起了眉。  究竟哪里不对呢?  王遗风歪着头看,眯着一只眼睛看,甚至单手支撑着,倒转身体,以一个极其怪诞的姿势来看。  还是看不出哪里不对。  小月的三个弟弟从三个方向注视着这一幕,都沉默不语。他们那稚嫩、与世无争的笑声却在王遗风脑子里响起:“嘻嘻……哈哈哈……”  王遗风生气了。他不能容忍有一丝一毫的瑕疵,特别是小月。  在这万籁俱寂,在这整个世界仿佛都已死去的时刻,在这堪称完美的时刻,怎么能容忍这种“不正常”的感觉存在?  王遗风站起身,一脚跨出,不多不少,刚好一尺。他把脚尖轻轻放下,无声无息地把自己身体往前拉了一尺,定睛再看。  小月淡淡的笑容,在灯下如同一朵昙花。仿佛刚刚才绽开,又仿佛随时可能消失不见。  看出来了……  王遗风看出来了……  是小月的眼睛。  她那原本明艳如秋水的眼眸,此刻却是灰暗的,苦涩的……       王遗风一瞬间就找到了原因所在——光,是光!灯光太黯淡了,无法映照出小月眼眸里的神采!
      对、对对!一定是这样!
      王遗风闪身出门,须臾,再一次进来时,手上拿着两支巨烛。他点燃了巨烛,房间里顿时亮堂了许多。他把巨烛放在小月旁边,精心地调整距离,既不太远也不太近,务必让巨烛的光温柔地、均匀地洒在小月脸上。
      真是美艳啊!
      往常王遗风只觉得文小月恬静、从容,一如静静开放的山茶花。然而此刻在巨烛的映照下,她的嘴唇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,而脸颊却白得仿佛失去了血液,脸上的每一根青色血脉都清晰地显露出来。一红一白,美艳得不可逼视。
      王遗风怔怔地看着,不一会儿,又怔怔地流下眼泪。三十一年的人生,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完美的事物,如此坦坦荡荡地、没有一丝一毫愧疚地坐在自己面前。
      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、真实的存在……
      等等……还是有什么不对劲。
      王遗风蹲下身体,与小月的眼睛保持平行,注目凝视——是了!她的眼眸里,失去了往日如星辰般闪耀的光芒!
      是了!一切都明白了!
      是了!
      王遗风哈哈大笑,举手朝头顶拍去。“啪啦”一声巨响,屋顶被他的掌力打破了一个偌大的洞。大片的碎木和瓦片飞落下来,王遗风双手连拍,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掌力屏障,将落下来的事物一一打飞。他连催掌力,挥动袖子,连浮灰都被他悉数扇开。
      小月脸上的表情,没有任何变化。但她的整个脸庞,却散发出了一层银色的辉光。
      那是头顶白花花的月光投射进来,投射在这张破旧的木桌上,投射在文小月那乌黑的弯月鬓、在微风中颤颤巍巍的金步摇、长长的睫毛、业已凝固的眼珠和鼻梁上。她的眼眸里,依稀反照出星星点点的光芒……
      王遗风再一次深深凝视着这张光彩夺目的脸。
哈哈,哈哈哈……       是谁在笑呢?
      笑得如此艰难,笑得如此狼狈,笑得如此歇斯底里丧心病狂。
      哈哈,哈哈哈!
      王遗风双臂一展,腾身而起,蹿出破洞,落在屋顶的青瓦上。青瓦被月光照亮,惨白如霜降。
      哈哈,哈哈哈哈!
         王遗风手臂一伸,陡然间仿佛长了一倍,拍到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西北四杰之一岳泽的胸口。岳泽右手的刀早已举起,只需轻轻一挥,就可将王遗风的手臂斩断。可 是王遗风掌内的冰寒之气透入他的体内,刹那压住了他的奇经八脉。岳泽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了,无力地举着刀,歪斜着身体,脖子伸长,僵硬地站着。
      “王遗风!”三丈之外,岳泽的师兄、西北快剑门掌门胡云厉声喝道:“你这衣冠禽兽!竟然为了私心,残害文家姐弟四条人命,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了的!”
      噗——
      王遗风手不动,腕不震,仅仅是劲力一吐,岳泽背部顿时凸出拳头大小一块,那是肺叶心脏等俱被震碎,向后喷出所致。岳泽吐出一口鲜血,仰天倒下,僵直的身体顺着屋顶滚落,碾得瓦片噼里啪啦乱响。
      周围刷刷刷三处剑风作响,剩下的三人分作三个方位站立,都是又惊又怒。
      西北四杰里最年轻的汉庭轩喝道:“王遗风!我知道你武功高强,但我快剑门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,今日哪怕全死在这儿,也不会让你为所欲为!我问你,文家姐弟与你何怨何仇,你竟下如此毒手?”
      王遗风不看他,抬头看天。天穹顶上浓云翻卷,高空的风一定很猛烈。圆圆的、白花花的月亮即将被云雾遮蔽,光开始暗淡下来。
      岳泽的鲜血喷在王遗风肩头、胸膛上,他的脸却仍然干干净净。王遗风出身大家门阀,随时都是雍容矜持的气度,然而站在他正面的胡云却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珠。
      不对……
  胡云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。  不是泪……从王遗风眼睛里留下来的,是两行暗红色的血……  血一滴一滴流到下巴,继而点点滴滴地落下来,沾湿了王遗风胸前的衣襟,他却毫不在意,就那样坦然地在三个陌生人面前流着血,流着泪。      胡云感觉自己的背脊降下一股寒意,仿佛冰川从头顶慢慢碾过。这份恐惧甚至不是关于自己的生死,因为对方显露出来的无形杀意,那岂是只肯杀一两个人才有的杀 意,而是誓将毙敌数十上百人的决绝。那一瞬间,胡云看见王遗风脚底涌出无数骷髅,源源不绝,好似幽冥黄泉之水,将王遗风越托越高……
      胡云的师弟,快剑门里年纪最大的庆升手中长剑一抖,喝道:“师兄,别跟这魔头啰嗦,杀了他替三师弟报仇!”
      “快……走!”胡云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      “什么?”汉庭轩大怒:“大师兄,三师兄的仇不报?这贼子如此灭绝人性,我今日纵使万死,也要跟他拼一拼!”
      庆升也道:“大师兄,我们跟他拼了!”
      胡云心中无声地叹息着,紧紧地咬住嘴唇,咬得下巴鲜血淋淋,他也浑然不觉。
      这个时候,王遗风幽幽开口道:“你们可知什么是真?什么是美?”
      “贼子!你还有脸说什么真,什么美?”汉庭轩是陇西汉家子弟,自幼饱读诗书,是西北武林难得的文武全才。汉家与山东王家向有来往,是以汉庭轩也听说过王遗风自幼被红尘派严纶带走学艺之事。他面对王遗风毫无惧色,喝道,“子曰: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!又曰:《韶》,尽美矣,又尽善也。《武》,尽美矣,未尽善也。习武之人,也当以此为戒,谨守礼法,方可天下太平!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真与美?!”
      王遗风叹了口气,说道:“错了。全然错了,完完全全、彻头彻尾的错了。”
         他朝汉庭轩伸出拳头,慢慢地伸直一根指头:“恶,才是真。善,永远是假。古往今来,以善为名,行卑鄙之事,数不胜数。久远如武王伐纣,明明是趁着纣王用兵 于东夷,无暇西顾,才被周国偷袭朝歌得手。却被周公名为以德伐恶之战,岂非荒谬?近时如高祖太子建成,本聪慧明睿,仁心厚德之人,只因玄武门之时,被太宗 射杀,就被冠以恶德之名,从此成就太宗的仁德,岂不荒谬?”
      “你……简直胡说八道!”
      王遗风摇摇头:“世上事便是如此,凡所谓大善大仁之举,背后皆是虚伪。唯有真正的恶者,才是真实存在,大奸大恶,纵横天下,如曹孟德,千古一人也!”
  他说着,又慢慢伸直了第二根指头:“死亡……”  他说到这个词的时候,顿了良久,才继续道:“死,才是美。人生匆匆,无时无刻不处在挣扎求存之中,无时无刻不焦躁不安,惶恐纠结。强者争权夺利,今日荣华至 极,明日就沦为囚徒,身死族灭;弱者挣一口糠饼,求一席破被,不知何时死去,尸骨不存……唯有死的那一刻,才是永恒,才永不会再被俗世所困。所以……你们 瞧啊……”  王遗风低头,透过楼顶的破洞向下望去,眼中闪着惊喜、柔情的光芒,低声说道:“多美……多么美丽……”  胡云对庆升使个眼色,要他跟自已一起上。庆升刚点了点头,却听汉庭轩大喊一声:“你们快走!”手中长剑一挑,霎那间挑出几十个剑花,合身朝王遗风扑去。  西北快剑起于北魏初年,原是陇西李家的一支旁门所创。名虽为快剑,但身法上偏偏最讲究从容二字,乃是以极快速的调、刺,逼得对手身法破坏。  当年起家的胡老爷子横行西北的时候,号独石翁,就是因为哪怕与几十人比斗,也是这几十个人被他的剑气逼得上蹿下跳,而他始终不移一步,仿佛石翁,一人抽动几十个陀螺旋转。  汉庭轩虽然年轻,武学造诣上并不输于二师兄庆升,平日里行侠仗义,是西北快剑门这几年闻名于中原的第一人。胡云见他舍弃一切身法,上来就使最凶狠决绝的“投石入潭”,知道他决心要牺牲自己,不禁大叫:“不要……”  “要”字刚出口,只听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跟着“噗”地一下,汉庭轩和王遗风身体同时僵住。汉庭轩舍弃一切掩蔽,长剑直指王遗风胸前要害,乃是快剑里极少有的以命搏命的杀着。王遗风竟然不避不闪,右手也直直探向汉庭轩胸口。  汉庭轩的剑尖接触他胸口时突然一顿,仿佛刺中什么赤金之物,剑身立时弯曲,沿着王遗风身体滑开,穿破他腋下衣服,直透后背。  与此同时,王遗风手掌快得几乎看不清,只听“啪啪啪啪”数声闷响,汉庭轩慢慢后退两步,七窍流出血来,显然内脏已全被震碎。在胡云和庆升的狂叫声中,他直直往后翻倒,悄无声息地向下坠落去了……   “四弟!”胡云喊得声嘶力竭,因为极度恐惧和愤怒,胡云手足颤抖,剑身咯咯咯地抖个不停,却一寸也递不出去。  “凝雪功!”离得远些的庆升喊道,“他以凝雪功凝结衣服上的水,阻挡了四弟的剑!他……四弟本来有……”  他没有说完,胡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。汉庭轩以“绞”字诀刺王遗风,讲究的是巧劲,如绣针穿锦绣,一开始不着一丝力,直到穿透皮肉,才陡然震动,巨大的搅动之力就能让王遗风心脏碎裂,大罗金仙也救不了。  汉庭轩却没料到王遗风胸前被岳泽的血泪沾湿,瞬间被他冻结成极薄的一层冰,小孩子用指头也能捅破。但王遗风看穿了汉庭轩的剑尖来势,无论时机与角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,只是微微一侧身,在剑尖最柔软之时让它刺在冰层上,立时将其弹开。 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,王遗风已拍碎汉庭轩所以内脏,一击毙命。  胡云只隐约听汉庭轩说起过王遗风的名头,却没有料到他的功力竟纯粹如斯。连着两下看似毫不起眼的进攻,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精确计算,无一个动作不是精简从容到了极点,让人别说抵挡,连从何处抵挡都不知道。  西北四杰今日必然死在这里了……西北快剑门终于也要毁在自己手里了!胡云全身冰凉,恍惚了一下。等他回过神来,却见王遗风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。  “老二!”胡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,  仿佛为了回答他,庆升的身体在屋檐上腾空而坠,下落时撞到院子里的枇杷树,压得树枝噼里啪啦的乱响。庆升还没死透,发出咕咕的声音,王遗风的手定是震碎了他的奇经八脉,让他毫无挣扎地跌落下去,要等到最后一口气吐尽,最后一滴血流干,才能真正死去。  胡云顿了片刻,忽然手一松,长剑当啷一声落下。  王遗风道:“你不拿剑,也是个死。”  胡云嘿嘿一笑。王遗风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,刚才从胡云身上感受到的恐惧之情,随着这一笑竟然消失不见。  王遗风的手伸向胡云,直到抵上他的胸口,胡云始终纹丝不动。王遗风只要掌力微吐,就能立即震碎胡云心脏。  他的掌力刚要吐出,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。这一声刚落,又是一声惊呼响起,离那女子并不遥远。  王遗风凝劲不发,侧头看去,只见几十丈外,轰地腾起一团火焰。他记得那个方向是街对面的米店。这一股火窜得好高,顷刻间就蔓延开来。除非有人事先泼了油脂,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快的燃烧。  他还没想明白,突然之间,四周大哗。有女人的惨呼,有男人的嚎叫,有小孩的啼哭……间中夹杂着兵刃相击之声,鲜血喷溅之声,肌肉骨骼破裂之声……  到处都在屠杀,到处都是火……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火同时燃烧起来呢?王遗风目力所及的范围内,无数的火球跳跃着,顷刻就变成一团烈焰。原本在高空呼啸的风也 来趁火打劫,它们俯冲下来,猎猎作响,于是这些烈焰和着风声发出更加愤怒的呼喊,呼啦啦呼啦啦地咆哮着,朝着所有能被触及的方向延伸……  偌大的自贡仿佛忽然间陷入血池地狱,全城的人都开始狂叫、嚎哭!全城的房屋都开始燃烧、崩塌!  周遭的熊熊大火照亮了王遗风,胡云冷冷地注视着王遗风这张略显消瘦的脸。这张脸上每一个棱角的被火光勾勒出来,刀削斧劈一样坚毅。王遗风的双眼里也有火,可是更有泪,血泪一刻不停地从眼目里流下,他自己却浑然不知……  胡云不能动,也不想躲避。不能是因为虽然王遗风并没有催吐掌力,但这么一忽儿,寒冰掌风仍源源不绝涌入体内,已让他半边身体冰冷僵硬,仿佛被冻在千年寒冰之中。  不想,是因为……胡云轻轻叹了口气,王遗风立时像挨了一刀似地转头看他,怒道:“怎么回事?”  “我西北四……四……”胡云艰难将后面那个“杰”字吞入肚子里,续道,“今日死在你手下,一点儿不冤。阁下武功修为已臻化境,堪为当世最顶尖的豪杰。可惜行事偏颇,手段毒辣。我已想见今后数十年,武林必因你而腥风血雨,再难有宁日!临死之前,我……我只愿你……”  “怨我?”王遗风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,“你当然应该怨我,哈哈哈……全天下人怨我又如何?全天下怨我恨我,我便不是王遗风了吗?呵呵……哈哈哈哈!从今而后,我便是要让人怨我、恨我、惧我,我便是要让这世间腥风血雨、尸积如山,那又如何?哈哈,哈哈哈!”  胡云摇了摇头。随着王遗风失神地狂笑,内力如惊涛骇浪一般冲入胡云身体,将他五脏六腑都冻结起来。胡云连肺部都无法再收缩,憋着最后一口气。他咬着牙道:“愿我……能以自身性命……换……一条命……便不坠……我……西北……之……名……”  砰——  王遗风的掌力终于尽数吐出,胡云身体腾空而起,飞出数丈远,向下坠去。还未真正落地,他的身体就分成数块,爆出大团血雾……  王遗风回过身来,朝城镇中央的方向望去。那里,自贡最高的孔庙也燃烧起来。他的目光跳跃着,穿过原本人潮涌动,现在则尸横遍地的东街,看到了县衙。县衙前三丈高的旗杆在烈火中断成两截,轰然倒下。旗杆旁边,是他所住的客栈,两层的小楼早就塌了,因此露出那后面的桃香楼。  王遗风的目光定住了。  此刻桃香楼的火还未蔓延到二楼,那扇他凝视了整整一个月的窗户紧闭,似乎外界发生的一切与它无关。王遗风知道,在那扇窗户后,文小月正如往常一般端坐。  是了,无论何时,她都那样静静地坐着,两只手整齐地放在膝上,十根细长的手指紧紧捏着丝巾。因为不知道将要来的是什么客人,因为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命运,因为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血腥残忍的世界,她胆怯着,却也镇定着,嘴角永远微微上翘,就像……就像……  王遗风裂开嘴,想哭,想号叫,想歇斯底里,咽喉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一声也发不出来。他的头发一根根往上竖立起来,他全身像是要往上飞腾而起,心却一直往下坠,一直一直往下坠,坠入无边无际的无间地狱……  月光重新露出来了。它穿过了王遗风癫狂颤抖的身影,穿过屋顶的破洞,投射进屋里,投射在文小月凝固的眸子里。她那双眸子似乎动了动,一滴晶莹的泪终于突破了长长的睫毛,顺着脸庞流了下来……
  十年之后,开元二十九年,成都府。
  沙沙……      浓云密布了一整天,闷热了一整天,临到傍晚时,雨才淅淅沥沥地飘落。草棚下的人都是一声“哦……”。不知是因为盼雨盼得太久,还是感慨这雨比预期的小得多,众人只是讪讪地看了一会儿,就回头各做各事。
  有一个中年人却站在廊下,饶有兴致地看了很久……

宫商 发表于 2015-11-28

  这是从梓潼到成都的一座驿站,离成都府还有八十里。其时天下承平已逾百年,蜀中富庶,成都府的规模甚至赶得上东都洛阳。成都周围的驿道也因为往来人流过大,年年修整扩宽,到如今有的地方竟有三丈来宽,夯土厚达一丈,比有些城镇里的大道还要宽敞平整。
  雨不大,风却大起来。驿站屋顶上是黑瓦,不过这回廊却是茅草顶。风吹得茅草顶忽上忽下,仿佛随时可能乘风飞去。纷纷扬扬的雨水跟着风穿过回廊,那中年人的衣服很快就湿了,他却毫不在意。有那么一会儿,他闭上眼,嘴角微微上翘,似乎很惬意着被风雨吹打的感觉。
  驿站的小厮张小哥看见了,说道:“客官,风急雨寒,请到里面避雨。”
  那中年人回头看了他一眼,张小哥却是吓得心惊肉跳。待他转身朝厅里走去,张小哥才回过神来。刚才那一眼真吓人,但要说他容貌奇特,却也说不上,反而觉得他相貌堂堂,身上的英武堂皇之气远超常人。
  张小哥在驿站侍候久了,见识了太多的显贵达人,瞧这中年人服饰平常,可是腰间挂着的响佩,手腕上的念珠,每一件均非凡品。显贵们通常都戴着帽子,即使市井中人,也要戴个头巾,挽着发髻。这个人却随意披散头发,完全不顾任何礼仪。他那豪气的络腮胡须倒是梳得一丝儿不乱,在两侧还编了两个小辫。此人中午便抵达驿站,只一匹黄骠马,一名小童跟从,举止间也毫无架子,连驿丞都看不出他的底细,只吩咐好生侍候着,不可怠慢。
  这中年人刚要走入大厅,忽听驿道上传来一阵车声。中年人驻足看去,只见十几辆骡车,拉着成捆的毛竹,冒着雨赶路。此刻已是申时,一个时辰之内天就会黑下来。车队却没有一丝停下歇脚的意思,反而愈加猛甩鞭子,赶着骡车加快步伐向前。
  “前面还有落脚的村子么?”中年人开口问。他声音醇厚有力,隐隐有金石之音,听得张小哥心里又是一震。他忙答道:“是,回客官,前面二十里有一座小村,这些赶路的习惯了,都到村里落脚。这样明天擦黑前就能到成都府了。”
  中年人道:“嗯。成都府的蜀扇闻名天下,这些竹子是送去做蜀扇的?都快入秋了。”
  张小哥道:“客官有所不知。蜀扇只单取峨眉的冷箭竹制作,方是正宗,用其他地方的竹子,老行家一掂轻重就知道呢,瞒不了人。这些竹子不是运往成都府,而是到府外的码头装船,要运到自贡去的。”
  “自贡?自贡……”中年人慢慢念叨这两个字,“送去自贡,难不成是做盐井的天车么?”
  张小哥道:“却也不是。听说自贡盐井的天车制法天下独有,当地人概不外传,用的也都是自贡的木料石材。这些竹子是去做送魂灯、天灯用的。”
  中年人眉头一皱,张小哥以为他不懂,忙道:“这是祭祀用的灯,客官许是没见过。自贡城当年遭了天魔嫉恨,一夜火雨,整个城都陷入火海,死伤七万余人,几乎成了一座鬼城。啧啧,真是可怕呢……眼见今年的八月十五,就是十年大祭了,听说远远近近几万人都会赶回自贡,参加祭祀呢。您想想,七万人的送魂灯,还有更多用来招魂的天灯,那得用多少竹子啊!就这几天,像这样的车队至少过去十几支了,都要赶在八月之前送到自贡。您老有兴趣……”
  中年人回头看了张小哥一眼,并不言语,慢慢踱进厅里。张小哥刹那间像被雷电当头劈中,浑身僵直,脑子里一片混沌……过了老半天,直到驿丞上来拍了他一巴掌,才骤然打了个寒战,清醒过来。
  “啊?啊?怎么?”
  “我啊你妈!”驿丞一脚踢翻张小哥,“大白天撞了鬼是怎么?愣在这里不干活,不想吃饭了?滚!”
  此时正是夏末,暑热尚未完全褪去,驿站的人一多就热得够呛。因此大厅一侧的门板全被卸下来。坐在厅内,还能看见运送毛竹的车队,其中一辆车陷入坑里动弹不得,几个人正推攘着。眼瞧着雨越下越大,众人都站在屋檐下,看他们拉扯骡车。
  中年人上了二楼,坐在窗边,仍只盯着屋檐下挂着的一根根雨线出神。整个二楼都被他包了下来,所以此刻空空荡荡。跟着他来的小童用自家带来的铜炉烧水,沏了明前的银针放在中年人身后,便找个椅子端坐不语。
  二楼没有隔间,所有窗户都被打开。坐在正中间,四周入眼的都是翠绿之色,仿佛置身密林之中。雨声,风声,和着树林淅沥沥的声音,真是说不出的绵软惬意。那小童坐了一会儿,头一点一点的,像是要睡着了。
  忽然他瞪大了眼睛,刚要起身,顿了片刻,又重新坐下来。须臾,楼梯上脚步声响,一名身披蓑衣的年轻人走了上来。
 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岁上下,容貌清秀,举手投足间显得从容得体。他麻利地解下蓑衣,随手递给小童。小童张着嘴“啊啊”两声,比了个手势,却是个哑巴。年轻人会意地点点头,走到中年人身后,轻声道:“舅舅。”
  “嗯。”中年人搓搓手,小童立即端上茶水。他把茶杯在手里晃着,看里面翠色的茶水荡漾,道:“给你松哥也倒一杯。”
  年轻人便在一旁的桌前坐了,接过小童递来的茶,飞快喝了,屏神静气等着中年人问话。
  中年人便是当今天下赫赫有名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,年轻人是他的外侄,名郑曰松。
  十年前,传闻王遗风因心爱女子被杀,狂怒之下大开杀戒,一夜屠尽自贡城,天下震动。其后更是离经叛道,加入恶人谷,将原本散沙一盘的恶人谷收拾得服服帖帖。
  九年前,他率领恶人谷众人,重创昆仑派和各大门派,史称“开元惨案”。从此势不可挡,短短几年时间,恶人谷便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之一,弄得中原各门派风声鹤唳,不得不放下分歧,成立浩气盟,以百家门派之势,才算稍稍遏制住了恶人谷的风头。
  因王遗风的所作所为,山东王家深感耻辱,宣布将他逐出本族。然而侄子辈的郑曰松却不顾阻挠,千里迢迢投奔王遗风,这些年来鞍前马后,已成为王遗风的得力助手。只是王遗风对他爱惜有加,不让他在人前显露,是以江湖中知道郑曰松名字的人屈指可数。
  王遗风慢慢地喝茶,过了老半天,才道:“只有沈眠风么?”
  郑曰松微一躬身,道:“老沈总摄此事,听说肖药儿亦参与其中,不过此次没有看见他的身影。另外米丽古丽也曾在栈道附近出现,还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具体行动。”
  “嗯……”王遗风淡淡地嗯了一声,侧头看了小童一眼,见他又闭着眼瞌睡,不禁咳嗽一声。小童一下惊醒,看见王遗风正瞪着自己,想躲,不知躲哪里去,就这样顿了半天,咧嘴露出个尴尬的笑容。
  王遗风被他的憨相逗乐了,一摆手:“下去吧。仔细四周,别让人进来,我跟你松哥说事。”
  小童啊啊两声,倒水进铜壶,把炭掩进灰里,茶具收拾停当了,这才咚咚咚地跑下楼梯。
  王遗风走到铜壶前坐下,问道:“大光明殿真的如此吸引人?”
  郑曰松知道这是王遗风在试自己的能力,当即正襟危坐,说道:“是。当年陆危楼进军中原,在京师建造大光明寺,声势浩大,但同时却在偏僻之处,早已被废弃的栈道附近,动用更大的人力修建大光明殿。大光明寺早在七年前就已建好,据说大光明殿时至今日都还未完全竣工,其庞大与复杂可想而知。”
  王遗风揭开壶盖,放入茶叶,却不忙着放姜、盐等调味之物,让茶在水中单独煮。
  郑曰松继续道:“陆危楼乃当世枭雄,以一己之力创建明教,势力发展的速度真令人匪夷所思。若不是惊动了天颜,下旨剿灭,今日天下之教宗,明教肯定能排进前三。即使陛下决意剿灭,也需聚集天策府、少林寺,以及众多门派精锐,才能将大光明寺化为火海,而陆危楼却仍然逃脱,可知此人平时有多么谨慎。”
  他说到这里,略顿了顿,偷看王遗风的神情。王遗风脸上永远不变的淡淡的神情,没什么特别的喜怒。郑曰松却知道,这位叔叔看似平淡的表情下,藏着滔天怒火,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勃然爆发。而爆发的后果,连恶人谷最凶恶之人,也不敢去想象……
  他更加小心的道:“大光明寺与大光明殿,乃是陆危楼的左右两臂。大光明寺在京师博名,吸引世人注目。以陆危楼的秉性,天子脚下,这样冠冕堂皇之处,岂能隐藏事物?所以侄儿相信……不,江湖中人都相信,明教这些年聚集的财富,都藏在大光明殿里!”
  水滚了三番了,王遗风终于解开壶盖,用手捻了两三根姜丝投入壶中。他拿起盐碟,想了想,又放弃了。他慢吞吞的问道:“明教的财富很多么?”
  郑曰松道:“舅舅,我朝虽以道家开国,不过自大周则天皇帝开始,崇信佛家。世人都说,天下财富,佛家独占其半。此话虽有夸张,却也差不了多少。世间一旦富足,众生便崇信教义。以小侄看来,道家虽讲究白日飞升,但修炼毕竟太过艰难,世人千千万万,又有几个真正飞升呢?所以佛家讲究极乐世界,明教亦宣扬与圣火同生。此等诱惑,最是得凡夫俗子之心。因此这十几年来,明教聚集的财富,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。而且……”
  郑曰松倾身向前:“有传言说,大光明殿凿穿岩壁,深入山体,意外发现了几百年前的一座西汉皇家墓穴。谁也不知道明教究竟在墓穴里发现了什么,但陆危楼当年将自己最得力的几名法王悉数派往大光明殿,足见绝非凡品。”
  王遗风提起茶壶,高高的将茶水倒入杯中。郑曰松忙上前自己端了一杯。王遗风道:“这是明前的银针,还是你母亲送来的呢。”
  “是,多谢母亲。多谢舅舅。”郑曰松举杯过顶,朝着南方一礼,方才郑重饮下。
  郑曰松喝完了茶,继续说道:“年前剑阁守备陈嵩伯围攻大光明殿时,纠集了三十几个小门派,约四五百人。从那时起,沈眠风就混在其中。传说陈嵩伯搜光了财物后,纵火烧了大光明殿。不过真实的情况,很可能是明教众人在最后时刻,自己放火焚烧,并且引爆炸药,炸毁了通往山体内的通道。因此陈嵩伯只抢到了一少部分殿内的东西,明教真正的财富,还在通道里呢。据说当时有五、六十人逃出通道,但真正知道通道秘密的人,却只有一个……如果沈眠风的情报没有错的话,这个人就藏在此刻他要攻击的车队里。”
  “这事原本极隐秘,可惜明教这两年衰败得厉害,叛教之人众多。沈眠风到处搜查,抓了上百名明教教众。您也知道沈眠风的折磨手段……”说到这里,郑曰松身体一颤,似乎想到了丐帮帮主尹天赐被沈眠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,顿了顿才道:“死了一大半后,终于让他探得了消息。从大光明殿逃出的人,想偷偷将此人送到西域。他们故意迂回到东都洛阳一代,然后再从荆州逆水入川,想从蜀北进入西域,绝对料不到在此被截杀。”
  “沈眠风应该会得手吧。”王遗风瞧瞧窗外,雨没有停息的意思,反而越下越大。
  “咱们谷众有五十几人,对方只有二十人,而且重伤过半,又没有法王一级的高手,不会出差错的。不过,舅舅啊……”
  “你瞧这雨,多好看。”
  “啊?”郑曰松转头去看,雨稀里哗啦的下得更大,道路一定更加泥泞难行,哪里好看了?不过他素知王遗风的心思总是跳跃得很快,随时可能发些感慨,并不以为然。当下回道:“是,好看。”
  “寒雨连江夜入吴,平明送客楚山孤。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王遗风叹了口气,“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平淡的雨,哪有什么冰心玉壶?洛阳城内死气沉沉,边塞西陲金鼓震震,看似盛世,实则危机重重。王少伯这首诗未免太书生意气。他日若真的山河破碎,恐有杀身之祸。”
  郑曰松顿了片刻,才明白他在吟诵王昌龄新近的诗。王昌龄近年来诗名大盛,有诗家夫子王江宁之称。这首诗郑曰松在长安时也曾听闻,人人传颂,引为经典。然而听王遗风的话,似乎并不欣赏,甚至有鄙夷之意。
  郑曰松自问自己喝过的墨水不及王遗风十分之一,更是不敢随便揣测他的用意,便静静地等着。
  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……”王遗风又把这句念了一遍,“王少伯之心,有谁会真正懂?这世上又能有几人懂你的心?啧,真是痴心妄想……你刚才想说什么?”
  郑曰松迅速看了一眼四周,确信无人在场,才压低了声音说:“舅舅,谷里……不平静啊。”
  王遗风看了他一眼,并不言语。
  郑曰松道:“您曾经下令,不许谷里的人染指大光明殿,这是为何?”
  王遗风慢慢喝茶,仍不言语。
  郑曰松两根手指在茶盘上敲着,说道:“舅舅,您的心思侄儿略知一二。咱们虽被称为恶人谷,但也是天下响当当的势力,别看少林、明教、丐帮这些门派名声响亮,若不是有浩气盟存在,哪一支能独力抵挡咱们?既然如此,有些鸡鸣狗盗自失身份之事就不能做。侄儿说得可对?”
  王遗风放下茶杯,继续烧水煮茶,连撇一眼他的兴趣都没有。
  郑曰松道:“舅舅,您高屋建瓴,看的自然不同。然而沈眠风,甚至谷内绝大多数人,想的可跟你不一样啊!这些流寇败类,哪个不是贪图钱财、淫人妻女之辈?放着偌大的财富您不让染指,人心岂能……”
  “岂能怎样?”王遗风问。
  郑曰松感觉到他平静后的怒火,一时有些犹豫。但他知道今日不说,事情恐怕无法收拾,当下咬咬牙,沉声道:“侄儿只怕谷内人心涣散,对您有不忍言之事发生!”
  王遗风忽地瞪了他一眼,郑曰松心头陡然狂跳,再也说不下去。王遗风也不吭声,偌大的厅里就只听见铜壶咕噜噜煮水的声音,以及外面呼啦啦的风雨之声。
  片刻,郑曰松忽地走到窗前,往下望去。只见驿道上,一名女子正缓步走来。
  驿道旁是两排高大的柳树,此刻风雨如梭,无数长长的柳条飞扬起来。那女子看似缓步,却在柳条间穿梭自如,绝不被任何一根柳枝碰到身体。
  她穿着一袭大食国舞姬的衣服,袒露肚脐,两条白玉一般的胳膊上挂满了各种珠玉装饰,一双赤脚上系着数不清的金铃铛、银脚环,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至极的声音,在这风雨声中仍是清晰可闻——来者正是米丽古丽。
  郑曰松看着她那绝世容貌,心中却在暗叹。她本是明教圣女、陆危楼最为疼惜的养女,却因修行邪术,被迫离开明教。这些年来,随着她武功日益精进,脑子越来越混乱,容貌却也越发惊世骇俗,仿佛二八处子一般。即使在邪术遍地的恶人谷,她也被称为千年妖怪,人人敬而远之。
  郑曰松再往驿道的另一边望去,也有四人正顶着风雨朝驿站走来。这四人从高到低一字排开,都裹着灰黑色的麻衣,连头脸都遮起来。四人背上各背着一柄极长的剑,号称四大刺客。
  这四人乃是一胞所生,三男一女。他们在江湖中名声并不大,唯一一次为人所知,是在浩气盟成立之初,千里追杀谢渊。要不是望北村的穆天磊出手相救,今日浩气盟的盟主就是另外的人选了。
  但在恶人谷,他们却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执法者,每一个被判有罪之人,哪怕逃到天涯海角,也会被这四人追上,卸去四肢经脉,带回谷内,交由沈眠风折腾。不言而喻,必将死得凄惨无比。
  郑曰松一惊,回头道:“舅舅,您真要……”
  王遗风站了起来,冷冷地道:“乱么?的确会乱。然而别忘了,我王遗风就是这世上最疯狂决绝之人!你说人心涣散,我便让你看看如何治乱!走罢!”

  战斗结束了。
  其实这根本算不得是战斗,只是屠杀而已。
  明教教徒们去年三月从西域出发时,共一百五十人。他们奉命救援大光明殿——实际上,当时明教势力在中原几乎已被连根拔除,剩余的人要么躲藏起来,要么被同样信奉圣火的红衣教吸纳。大光明殿则被剑阁守备陈嵩伯下令围攻,更兼有数百江湖中人守在外围,随时准备趁火打劫。他们这一趟根本就是送死之举。
  但他们在两名护法的带领下,义无反顾地向中原前进。抵达大光明殿时,已有二十二人死去。当大光明殿被攻陷时,八十七人选择与之共存亡。剩下四十一人,背负着大光明殿最后的希望逃出。
  然而,被大光明殿的财富吸引,越来越多的武林中人疯狂涌向栈道。四十一人尽管从一条隐秘小道逃出,仍然被追上。他们连战连退,一路只往荒山野岭里钻。白天在乱葬岗栖身,晚上才摸黑出行。
  即使如此,等从洛阳辗转荆州,再逆水而上进入蜀中,走到梓潼附近时,也只剩下了二十人,重伤的倒有十二个。由于追杀的人在梓潼到天水一线设置了重重关卡,他们打算先折返回成都,想法翻越雪山,迂回进入草原。
  走到驿站附近,又有两人伤重不治而死。众人躲在一个山谷内,点起火堆,将死去的人献祭给圣火。剩下的人被伤痛、疲惫和绝望折磨得奄奄一息,望着遗体在火堆内慢慢蜷缩起来,都有些呆呆出神。
  所以,当沈眠风赤裸上身,腰间挂着三枚兀自血淋淋的头颅,突然出现在营地上空时,所有人几乎同时升起一个念头:“圣火召唤的时刻到了!”
  接下来的战斗变得非常沉闷。三名企图反抗的人,一人被沈眠风用流星锤砸碎了头颅,另两人被他用掌拍断经络,再用铁钩斩断四肢,划开肚腹,内脏外流,很久才死去。
  其余人被跟着沈眠风蜂拥而入的人砍得七零八落,毫无抵抗。重伤之人则被一一拷问,往往要惨呼半天,才受尽折磨而死。
  雨下得越发大了。头顶的黑云压得很低,雨水和雾气凝结起来,渐渐地变成一片上接天下覆地的灰色雾气,在密林中蔓延。隔着十来丈的距离,树林就变得模模糊糊。雨雾成了这场屠杀的帮凶,遮挡了外界一切,也让里面的惨呼声变得不那么真实。
  明教的人被一一折磨着死去,沈眠风却看也不看一眼。自始至终,他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,只盯着营地后那辆破破烂烂的驴车。
  那么多人争来抢去,却终于落到自己手里……沈眠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,并不急着去看车里的事物。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好容易到了最后关头,他要好好享受这得手的感觉。
  “老沈!”他身后一人道,“早点结束吧。郑曰松很可能在这附近,他是老王的跟屁虫,要是他看见了,可不好办……”
  沈眠风手抹脖子,做了个割脑袋的手势。
  “要是他也带了人怎办?”那人紧张道,“况且杀了他,老王可不会答……”
  “应”字还未出口,那人喉咙本能地收缩,沈眠风的铁钩擦着他咽喉要害掠过,劲风割破了肌肤,立时鲜血长流。
  “任何人……接近……杀!你们这么多人,剁也把对方剁成肉泥了,还怕被认出来?”沈眠风的声音干涩难听,活像咽喉里始终塞满了泥土一般,听得人浑身难受。那人再不敢多言一句,捂住喉咙上的伤口,飞也似跑出去警戒。
  这下所有人更不敢碰那驴车,只是把车死死围住。直到最后一名明教教徒的脑袋被劈成两半,沈眠风才慢慢站直了身体。
  只要拥有了大光明殿的无穷宝藏,他沈眠风便是恶人谷真正的老大!王遗风之所以禁止恶人谷的人染指,只不过怕权势旁落而已!他下了命令,却也并没有执行,当然也是因为心虚,不敢惹众怒。看看周围这些兄弟,哪个不是血红着眼睛?只要拥有了财富,登高一呼,恶人谷便是自己的了……
  沈眠风想得一腔热血呼呼地往脑子里冲,在极度亢奋与期待中,往前跨了一步。
  砰——
  啪啦啦——
  刚出去望风的那人穿越雨雾,一路撞断无数枝桠,才轰然落入火堆,砸得柴火和那些尚未烧焦的尸骨乱飞,周围人无不惊呼。一直到被活活烧死,他也没哼出一声,显然在被抛出的一瞬间,他的全身经络已被封死,才会毫无挣扎。
  论到以内力封锁经络,天下武林,无人能出“凝雪功”之右……霎那间,全场人的动作都停滞了。
  刚刚还沉寂的雨雾,忽然疯狂翻卷起来,仿佛被某个可怕的气势惊扰。一个高大的人影隐隐出现在雾中。看到这个身影,在场的五十多名恶人谷众都发出惊恐的呼声。
  “眠风!”
  雨雾向两侧分开,王遗风大步走出来,跨过一具又一具死尸。他扬着下巴,微皱着眉头,似乎觉得焦臭难闻。不过见到了沈眠风,他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  “眠风,许久不见了,”王遗风走到场中那堆火的残灰面前,站定了,气定神闲道,“近来可好?”
  雨仿佛都怕了他,变小了很多。尚未熄灭的烟尘扬起他披散的长发,连同他的眉毛、络腮胡须,统统猎猎地往上翻飞。他的长袖却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制着,风那样吹,袖口一动也不动。
  几十名恶人谷众同样一动也不敢动。
  沈眠风说过任何人格杀勿论,但对每一个恶人谷的人来说,“任何人”绝对不会包括王遗风在内……他们设想过很多种意外,也做了各种准备,却从来不曾想到,王遗风本人竟会悄无声息地突然杀到。所有的计划顿时成了泡沫,顷刻间烟消云散了。
  王遗风环视四周,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划过。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到的人,都是浑身一震,胆子稍小一点的连兵刃都拿不住。场中顿时响起平平砰砰的声音。
 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沈眠风脸上,两人视线交错的一刹那,其余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。但立即,沈眠风就垂下了头。
  在场诸人都是心中一凛——王遗风还没动一根指头呢,沈眠风就认输了!
  “眠风。”王遗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,“我王遗风说的话,到目前为止,恶人谷里只有你敢公然违抗。我敬你是条汉子,说吧,今日你打算怎么了结?”
  “嗷嗷嗷!”沈眠风突然发出一连串尖啸,纵身高高跃起。众人都以为他要跟王遗风拼命,他却在空中陡然一扭身,扑向地面,双腿一绞,将一名发呆的手下绞得飞腾起来,朝王遗风的方向飞去。
  这一下变故奇快,那人飞了一丈来远,便砸到另一人身上。众人惊呼声中,沈眠风俯下身体,几乎贴着地面朝前冲,每冲过一人,就将他向后抛出,阻挡王遗风可能的攻击。
  “啊呀!”
  “我去你妈……”
  “老子的腿!”
  一叠声的乱骂中,沈眠风穿过了十丈的距离,眼看驴车就在眼前,他刚要纵身扑进去,蓦地眼前寒光闪动,仿佛黑暗中无数光点袭来。沈眠风左手铁钩挥出,叮叮当当一阵乱响,间不容发之间与来者硬碰了十下。
  来者一击不中,立即后退,而沈眠风的猛冲之势却也被遏制。他往回退了两步,只见来者是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,稳稳站在车旁,手中长剑甚至已经收回鞘内,摆明了不会跟他随意动手。
  沈眠风眸子缩成一团,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:“郑曰松,你这条狗!”
  郑曰松朝他点一点头,笑而不语。
  沈眠风待要强攻,眼前一花,一双白皙修长的腿惊鸿一现,随即被长长的华丽的裙摆遮住。米丽古丽纵到车架之上,她脚踝的铃铛叮当作响,她自己也咯咯笑着,声音仿佛只有十二三岁,娇柔无比。可沈眠风却知道,她的武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之下。
  忽听身后又是惊呼声响起,沈眠风一回头,只见人群正在疯狂往两侧分开,每个人脸上的恐惧神情比之刚才王遗风走来时还要强烈——四大刺客缓步走来。他们走得缓慢,剑也未拔出,但却是凝势不发,方圆十几丈都已处在四人的攻击范围之内。
  老大走在最左边,他手持一根细长的钢链。他的右侧是老二,扛着一个巨大的木枷,重愈三十斤。老三略靠后一些,拖着两根铁镣。老四蹦蹦跳跳地跟在老三身后,两个小的铁枷在她两根指头之间转来转去。即使从容如郑曰松,看见这四样器械,也忍不住暗吞了口口水。
  等一会儿……也许不用等太久,当四大刺客拿下沈眠风,老大就会用那根钢链穿过他的肩胛骨。这根钢链比寻常捕快用的长了一倍,因为它要继续往下,在手腕处从尺骨和桡骨之间再一次穿过,绕回来锁在老二扛的木枷上。这样上半身就完全残废了。
  然后老三会把铁镣拷在沈眠风脚踝,老四的两个铁枷会从他膝盖上方插入,再与铁镣链接。这样必须要两个人把半残的沈眠风抬着才能走,但毕竟人是永远跑不了了。
  郑曰松甚至有些遗憾,通常由四大刺客抓人,再由心肠比蝎子还毒的沈眠风审问,才是最好的搭配。可惜这次被抓的偏偏是沈眠风本人……
  他同时对王遗风更多了一分恐惧,原本以为好一番厮杀,才能镇住场面,谁知王遗风独自走来,就让对方完全瓦解。这份谷主的气度,确实非常人能及……郑曰松偷偷看了一眼米丽古丽,却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,心中一凛,忙将自己心底的事掩饰过去……
  所有人都盯着沈眠风,看他要如何反抗。最好的结局是立即自尽,至于死后会不会被挫骨扬灰就顾不上了。若是被捉回恶人谷,那可比死惨多了。
  四大刺客渐渐走近,王遗风岿然不动。沈眠风脸上神情一时三变,眼见老大开始伸手去摸背上的剑。手摸到剑柄,就一定要见血才能收回,这是四大刺客的原则。到了决生死的时候了……
  当啷——
  沈眠风干净利落地丢了流星锤,跟着飞也似地卸下铁钩,单膝跪下,仰天号叫一声:“降了!”
  老大把钢链往地上一扔,骂道:“他奶奶的!”
  老四没有骂,奋力把铁枷一扔。铁枷打着旋往后飞,其中一枚插入她身后一人的大腿里。那人痛得两眼血红,却死死捂住嘴巴,一声都不敢吭。
  老二老三却依然向前,要把沈眠风拿下。却听王遗风道:“不必了,我来。”
  王遗风大步走上前,恶人谷内人人精似猴,哪有不知道大势已去?当即一窝蜂跑到他身后,摇身一变,一个个面露同仇敌忾的神情,俨然是跟随谷主惩罚叛逆的忠良。
  王遗风绕着沈眠风转了一圈,众人心中乱跳,不知道他是要一掌拍死,还是将沈眠风打个半残。沈眠风此举除了违背命令之外,更隐然有另立山头的意思,确实犯了王遗风大忌。大多数人都认为,以王遗风的性情,绝对会一掌要了沈眠风的小命……
  王遗风慢慢伸出手掌,慢慢放在沈眠风头顶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——除了沈眠风。他全身战栗,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仿佛在珍惜最后呼吸的机会。
  “眠风,”片刻,王遗风道,“为何不反击?你知道我没有使一丝力。”
  铁钩就在沈眠风手边,他一把抓起来,王遗风动也不动。郑曰松紧张得跨前一步,叫道:“舅舅!”
  沈眠风轻蔑地看了郑曰松一眼,将铁钩远远扔出去,叫道:“降了就是降了!”
  王遗风的手渐渐加力,将沈眠风的头直向地面压去。沈眠风虽不还手,但死死顶着,不肯低头。众人听见他全身骨骼咯咯作响,双膝深深陷入泥泞之中,但头却始终没有低下。
  “我说过,不许碰大光明殿的任何事物……我说过吗?”
  “说……说过!”在王遗风掌力催逼之下,沈眠风每一句话都必须倾尽全力才能吼出。
  “那为什么?”
  “钱!”沈眠风大吼,“我他妈就是想要钱,有钱才能使鬼推磨!弟兄们也想要钱!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,是大家门阀出身么?你高高在上,不想要那阿堵物污你清誉,我他妈的才不管什么名声!”
  王遗风略一怔,手上力道稍弱。
  “王遗风!”沈眠风趁机抬起头,第一次深深凝视王遗风的眼睛,“你今日杀我,焉知恶人谷的弟兄们会怎么想?看看弟兄们!奔波了整整一年,若非为财,何苦这般……这般……这……呃……”
  他说不下去了,因为王遗风的内力源源不绝地从天灵穴渗入,渗入他奇经八脉之间,让他全身僵硬,连嘴都无法张开。
  沈眠风还是不肯认输。他双手撑地,龇牙咧嘴地苦苦强撑。他头上的汗凝结成暗灰色的冰霜,逐渐覆盖了额头,沿着鼻梁向下,快要遮蔽双眼。他的脑袋被压制得偏向一侧,肩头向内缩去,胸口被压缩得越来越小,几乎不能呼吸——明眼人都知道,他的小命已在须臾之间。
  忽地王遗风手一松,沈眠风再也撑不住,吐出口鲜血,扑倒在地,软成一摊烂泥。
  还是心软了……郑曰松暗叹着,上前一步,大声道:“谷主对自家兄弟宅心仁厚,真是我恶人谷之福!”
  王遗风有些厌憎地甩了甩手,冷冷地对沈眠风道:“我不杀你,不是什么仁心,而是你还不配我杀。你想与我抗衡?哈哈,便是将天下的财富都与你又怎样?在这世间驰骋,靠的是力量!我王遗风在一日,恶人谷就容不得任何人说话!”
  他纵身跃上车架,环视四周,所有人都垂下头来,不敢跟他对视。两个沈眠风的心腹膝行上前,把沈眠风死拉活拽地拖到一边。
  “我最后说一次,”王遗风沉声道,“谁再敢趁火打劫,染指大光明殿,我王遗风必亲手剐之!”
  这句话他灌注内力,声如洪钟,震得人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,有两个功力稍微的当即瘫倒在地,其余人纷纷拱手道:“唯!”
  王遗风看了半天,确信再无人敢质疑自己的权威,回身顺手一扯,车上的木门怦然崩裂,木屑四面飞射开去。
  木门后是一层厚厚的布帘,事实上,整个车厢都被厚麻布层层遮盖,用绳子捆扎结实,只在靠近车顶的地方留了几块巴掌大的洞口透气。王遗风扯了扯,那布韧性十足,竟扯不开。
  米丽古丽轻笑道:“谷主,麻布岂需用强力?”伸手轻轻拂过,布上立即出现一道口子。王遗风知是她手环内藏有利器,挥了挥手。米丽古丽眼神越过他,朝另一侧的郑曰松眨了眨眼,跳下车去。
  郑曰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猴急得想探头往里看,只不过王遗风没有叱责而已。他忙退后几步,拱手而立。
  王遗风顺着口子把布帘撕大,探身进去。一开始里面阴暗不明,他的眼睛半晌才适应过来,只见车内躺着一人。
  这人四肢各有一根绳索,分别绑在四个方向,整个人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字。他头发披散,遮住了脸庞,一动不动,似乎陷入昏迷之中。王遗风闻到一股暧昧的甜腻味道,兴许是某种迷药,便屏住呼吸,伸手撩开那人的头发。
  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肌肤时,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。王遗风凝神看去,只见那人皮肤苍白得发青,眼窝深陷,小嘴微微张着,整张脸还没有王遗风的手掌宽大——
 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。

宫商 发表于 2015-11-28

  “说是身体上并无大碍,四肢、内脏都没问题。但气血不足之极,崔神医说,行医四十年来,尚是首次见到如此不济之人。”郑曰松看了看王遗风,小心道,“特别是丹田虚空,脉象几乎断绝,若非亲眼所见,一定以为早已过世了……”
  “嗯。”王遗风浅尝了口酒,放下酒杯。坐在他左侧的侍女立即斟满酒杯,尔后退下。王遗风眯了眼睛,听前面的歌姬清唱。
  那歌姬是成都府最为有名的云漫流云先生,以牙板著称,与京城的云娘号称“牙板天下二云”。但在王遗风面前,她连头都不敢抬。
  王遗风坐在上首的榻上,半批着云纹为饰的衣服,半边身体随意袒露出来。他面上施着淡淡的白粉,描了眉,头顶只松松地挽了个髻,发带上坠着一只精致的铜牛饰。自她进门便一言不发,任何事都由他身旁的郑曰松代为处理。
  这种大家门阀子弟气息,云漫流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出来。她名声再响,在这里也不过是午饭时的一点余兴节目。当下也不言语,静静等到郑曰松一点头,便拍开了牙板,轻声细语地唱起来“长安大道连狭斜,青牛白马七香车。玉辇纵横过主第,金鞭络绎向侯家……”。
  趁她唱着,郑曰松道:“米丽古丽检查过了,说是受迷药和银针刺穴双重制约,至少已沉睡十天以上。据说这是明教的秘法之一,能让人如僵死一般,每半月一次方能苏醒。苏醒时喂以特殊汤药,便能继续沉睡。但此女子丹田若虚,却不是秘法所能造出来。或许她本身有什么隐疾,又或是曾经身受重伤,才如此虚弱。”
  “嗯。”王遗风吃了一口菜,嫌味重了,皱了皱眉。一名侍女立即上前撤了那道菜,另一人奉茶与他漱口。王遗风便没了兴致,挥手让人把菜肴统统撤下。
  郑曰松续道:“今晨老大等四人出发,带老沈回谷。他的内伤估计要一、两个月才能痊愈。经此变故,如今谷内一片肃然,无人再敢质舅舅的话。舅舅手段,真是静若处子,动若雷霆,让人叹服。”
  王遗风放了杯子,下巴朝云漫流孥了孥。于是郑曰松一拍手,一旁的小童忙爬行到云漫流面前,将一叠封好的银子放在她前面的小几上。云漫流并不停止演唱,只垂下黔首,当作施礼。
  郑曰松低声道:“舅舅,此女子,您打算怎么处置?”
  “嗯?”
  “如今正是纷乱之际,”郑曰松凝音如丝,只传入王遗风耳中,“此女一日不死,谷内绝难安分!”
  “嗯。”
  “但若就这样杀了她,却更得不偿失。”
  王遗风喝了口酒,斜眼看了他一眼。
  郑曰松脸上神情不变,说道:“现今天下武林,无不对大光明殿虎视眈眈。一旦听闻此女落入我们手中,必定想尽办法抢夺。而又必以明教为甚。当初浩气盟与我等交战,明教尚处于中立,不曾交恶。若是逼得明教与我反目……恕侄儿说句不中听的话——恶人谷危矣!”
  “嗯。”
  王遗风始终不说一句话,郑曰松额头一颗颗汗珠往下落,心中砰砰乱跳。他咬着牙续道:“我恶人谷几次成功抵御中原各大门派的联手攻击,实则因占据地利。恶人谷在昆仑以北荒芜之处,其势西高东低,险峻不可攻,且中原各大门派并不习惯这种寸草不生的恶劣环境。然而明教的根基在更加西陲之地,经营多年。若是明教从西侧偷袭,甚至与中原门派联手,再想抵挡可就……所以,咱们现在是怀璧其罪,若杀了她,反而落得口实……”
  便在这时,云漫流唱到最后一句:“独有南山桂花发,飞来飞去袭人裙。”“裙”字出来,声音若乳燕穿林一般,听得人心中说不出的舒坦。云漫流特意玩弄技巧,把声音推高到极致,才渐渐消失。
  “好!”王遗风终于开口,把手里的折扇拍了几下,“早听闻云先生技艺,出神入化,非人间所有,今日得见,名不虚传也。”
  云漫流俯身下去,轻声道:“谢君家错爱。”
  王遗风道:“可惜俗事在身,不能日日得见先生。此扇是先前文懿公所书,今日有缘,便赠与先生。”
  请云漫流这等一流歌姬,以助用餐之兴,通常是将餐具相送——那可是比报酬贵得多的事物。如王遗风送扇,则可谓雅事,更有敬重之意。当然,如此重礼,云漫流清楚得很,那是要自己嘴巴严实,不可露一丁点此间主人之事出去。她俯得更低,道:“妾身惶恐,愿大人寿。”
  自有小童把折扇收入檀木盒中,送至几前,云漫流的侍女膝行上前,磕头收下木盒。
  王遗风道:“替我送先生。”
  “舅舅……”
  王遗风看了郑曰松一眼,郑曰松忙躬身道:“是!”
  云漫流再施一礼,下了榻,倒退着出了房门,自始至终都低低地垂着头,不敢稍有越礼。
  待郑曰松把云漫流等人送出门,王遗风挥手让侍女退下,穿好了衣服,也不穿屐,赤着足走过长廊,穿过一片院子,走入一处四合小院里。
  院子里没人,时值正午,米丽古丽不知藏到哪里修炼去了。这是她的习惯,谁也无法阻止。不过这宅子地处成都府外城僻静之所,是王遗风昔年的私邸,即使在恶人谷,也仅有四、五人知道而已。府邸内的家人甚至全然不会武功,是以江湖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竟是雪魔王遗风的宅院。
  王遗风刚走到门前,门先一步开了,老四走了出来。她拿着两只铁枷,在手里转来转去的玩耍。见了王遗风,她只是随意一礼,并不说话。
  “怎样了?”
  “还没苏醒呢。”
  王遗风目光从她肩头越过,往里瞧了瞧,视线却被一扇玉石屏风遮住。
  “听说气血很差,撑得住不?”
  “谷主,大夫不把人说得十二分的严重,岂能唬人?”老四嗤之以鼻,“她丹田虚弱,绝对另有原因,但活命是没问题。这种我见得多了,明教的人是打定主意,既要活着带她回去,又不能对她施刑,所以用这法子。至于留不留隐疾,就顾不上了。”
  “明教这么搞,是什么意思?”
  “照我看,明教显然并不信任她,”老四道,“或许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,或许这丫头另有想法。押解她的人全死光了,谁知道呢?”
  即使在王遗风面前,老四也戴着一个精致的玉石面具,遮住脸庞。只是因为不用执法,没有惯常的黑色袍子,穿了身浅青色长裙,头发扎着高高的飞云髻,两条长长的流苏垂在胸前。
  十年前王遗风入恶人谷,虽依靠武力把恶人们第一次聚集起来,但始终散沙一团。几百人各行其是,只在面对浩气盟和中原各门派进攻时,才联手一搏,其他时候仍然是坐下来喝酒,站起身打架,互不服气。
  直到四年前,四大刺客横空出世,一入恶人谷,便行执法之事。
  四人剑法固然高明,更重要的是四兄妹一条心,不管是打一个人,还是打一百人,都是四人同上。几番恶战,诛杀六十余人之后,恶人谷气象为之一新。从此四大刺客成为谷内重要的平衡力量,亦为王遗风所倚重。
  王遗风向四周望了望:“老三呢?”这四兄妹永远不会单独行动,至少都是两两一起。今晨老大老二押沈眠风回恶人谷,老三一定在附近。
  老四道:“你瞧不到?”
  王遗风摇摇头。
  老四得意地道:“他离你我不到二十丈。”
  “真的?”王遗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:“他的潜行之术愈加精进,有朝一日我被他取了这头颅去,倒也是美事一桩。只可惜不知其姓名,我王遗风死在无名氏手下,千古之后,只怕难堪得紧啊!”
  四大刺客从不说自己的姓名,只以老大、老二等相称,此乃恶人谷人茶余饭后最常议论的话题之一。
  老四冷哼道:“得了吧,就算他在你一丈之内才出手,也取不下你的人头。我们做刺客的,从小就没有名儿……你要看看那姑娘吗?”
  王遗风揉揉太阳穴:“我瞧瞧吧……”
  “好,我找老三去。”老四朝院子里走了两步,停下回头看王遗风。王遗风本已准备进门了,感觉到老四怪异的目光,又退了回来:“嗯?”
  “谷主……”老四似乎很烦恼,想要搔脑门,忘了手上拿着铁枷,差点戳破脑门。
  “怎么了?”王遗风有些好笑,“你想什么事呢?”
  老四把两个铁枷串起来,在手指上转圈,没头没脑地问:“你有很多钱吗?我听说山东王家不认你。”
  王遗风被她这话问得一怔。但他知道老四素来聪明,是四大刺客真正的决策之人。她问出如此奇怪,甚至是如此失礼的话,绝对有某个奇怪的原因。
  王遗风的眉头皱了起来,斟酌了半天,才道:“王家视我为家族败类,当然早就不认了。不过我自己的产业也不少,算来……还是有点积蓄吧。”
  老四把铁枷分次往上扔,像杂耍一样用一只手轮流接了又抛、接了又抛。王遗风沉吟片刻,说道:“连你也认为,我阻止谷中兄弟去大光明殿,是错的?”
  老四忽地用力一扔,铁枷发出一声尖啸直冲天际,几乎飞到接近三十丈的高空,才势尽下落。它打着旋落下,“嚓”的一声,切断了院子外一棵柏树。柏树轰然倒下,砸得回廊上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往下掉。
  王遗风脸上的怒意一闪即逝。
  老四仰头望天,问王遗风道:“瞧见了吗?”
  王遗风冷冷道:“什么都没见到。”
  “那里。”老四指着天上。上午下过一场雨,天幕如洗,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过。其中一团云的影子刚好投射在院子里,阳光把云的边缘勾勒得金光闪闪。
  王遗风摸摸胡子,沉声道:“老四,别卖关子。”
  老四叹了口气,说道:“谷主,你是大家门阀子弟。无论王家认不认你,你与我们这些人的区别,永远都像那团云和我脚下泥土的距离这么遥远。我再怎么用力,这一世也不可能稍稍接触到云的。然而……”
  “然而?哼!”王遗风冷哼一声,“云泥之别还能有什么然而!”
  老四耸耸肩:“你是雪魔,自然没什么问题。当我没说好了。”
  说完径直离去,再也不瞧王遗风一眼。
  王遗风怔怔地在门口站立良久,再也没有进去看的兴趣,伸手将门关上,转身走了。

  “下决心了吗?”
  “是的。”
  “是吗……他号称能看穿人心,为何从未怀疑过你?”
  “或许他已经怀疑了呢?即使现在没有怀疑,难保将来不会。”
  “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?”
  “永远比对手快一步,总是好的。况且现在正是人心可用……”
  “其他的人心是否可用,我不敢保证。但他身边的几人,你是用不了的。”
  “用不了,自然有其他法子……米丽古丽疯疯癫癫,老三老四孤掌难鸣。他胆敢只带几人就远离恶人谷,深入中原,真是太过自信……哼,在我眼里,这就是狂妄自大!凡狂妄者,必有破绽。有破绽者,不死何为?”
  “他的破绽是什么?”
  “……”
  “你不说,我也不多问。我便信你一次,三天之内,只要王遗风不离开府邸,那便死定了!”
  “诺,诚如君言。”

  “哟,又下雨了呢。”
  王遗风摇着扇子,抬头看天。其实太阳已经落入山后,但天还未完全黑,阳光从山后面投射过来,照亮了天边高处的云,血一般红。
  头顶却有一片黑云,淅淅沥沥地下着雨,打得院子里的芭蕉叶扑扑作响。几名仆人正在修理前两天被柏树砸坏的走廊。
  走廊内侧的画是前隋名家王栋所做的百兽朝贺图。王栋画的百兽号称隋朝第一,如今已是绝了。柏树砸断了其中两根横梁,一排精美的飞禽图从此消失。王遗风心疼得站在下方看了好久,直到管家报告,说已约请到吴道子,半个月后来此添补,才摇着扇子走开。
  是得离开了……恶人谷虽然荒凉,对王遗风来说却更加真实。这地方太像梦境,好的便一定会变坏,美的便一定是假象,不可久留,不可久留啊……
  本来早就该离开了,但郑曰松传来消息,这几日成都府内一队天策军奉命移师江洲,征用所有水陆码头。加上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发热,情况不太好,舟车劳顿之下,恐有性命之虞,便耽搁了下来。
  为了稳妥起见,郑曰松曾提出暂时搬离此宅,混入成都内城,扮作丐帮弟子。但王遗风嗤之以鼻。好在这几日并无任何异常之处,府中人心便安定下来。明天……明天无论如何得走了。
  下雨之后,空气清凉了不少。王遗风心中却烦躁难耐,晚饭也没心思吃,摇着扇子在院子里转悠。哑巴童子端着凳子,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。
  郑曰松说得对,这个女子在手里,的确是个大麻烦,要是死了更加难以说清。当然,他并不是惧怕明教,也不怕被江湖中人惦记。全天下都跟自己过不去又如何?让他犯难的是谷内的兄弟们……
  虽然强行压下沈眠风,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,谷内的兄弟们仍然对大光明殿的财富垂涎三尺。老四说的那是什么意思?云泥之别……哼!
  她想的是人心是否可收的问题,但若自己不坚持立场,纵容这群乌合之众去劫掠大光明殿,一来势必与武林各派正面冲突,二来这些人一旦抢到财宝,多半会弃恶人谷而去。世上事便是如此,一旦财富在手,谁还会跟着自己刀口舔血?到时候人心才是真地散了……
  更重要的是,恶人谷虽然是恶人聚集之所,但也不是什么偷鸡摸狗、逼良为娼的地痞!真是烂泥扶不上墙!
  这群人怎么不用脑子想想?世间之事,往上行千难万险,但能够聚集人气,外物便很难击破。一旦往下,各自为蝇头小利争夺,那就一泻千里,再无法收拾!现今中原武林群雄逐鹿,都想拿恶人谷开刀,以争夺名利。若非他王遗风这么多年来,把这千把人紧紧捆在一起,恶人谷早被人屠干净了!
  王遗风突然很想骂人。离着恶人谷几千里的一个大光明殿,一群被人往死里打的拜火教徒,却莫名其妙地让自己左右为难,甚至到了隐然跟谷内兄弟对着干的境地。
  这次出来得匆忙,只带了米丽古丽、四大刺客和郑曰松,命肖药儿和王杰两人在谷中坐镇。现在想来,有点冒险了。幸好一行人日夜兼程南下,中间没有任何耽搁,浩气盟的人还在全力搜索明教教徒,丝毫没有察觉。而且郑曰松命人放出风声,在岐山以南劫掠了两个门派,吸引浩气盟主力北上。一行人才得以突然出现在成都府,兵不血刃就解决了沈眠风,算得是极漂亮一战。
  想到这里,王遗风深吸了两口气,勉强压下怒火,搔着脑袋继续踱着步。不知不觉踱进雨中,身上被淋湿了。两名侍女取了衣服来,王遗风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退下。这点风雨算什么,真正的风暴还远远未到呢。
  他本打算去看看那女子,但一想到她带来的麻烦,就说不出的烦乱。于是在院子里继续逛。
 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空气中有一股新鲜的泥尘味道。忽见米丽古丽站在远处一棵槐树下,遥遥向自己招手。
  恶人谷里最让王遗风头疼之人,米丽古丽绝对排在前三,偏偏她又是自己能倚重的几人之一,因她绝无任何觊觎谷主之心,只想安安心心在谷里过日子,偶尔抓些美貌女子来练她的功。
  王遗风咳嗽一声,童子知趣地站住不动。王遗风走到米丽古丽身旁,问她:“嗯?”
  “妾身要走了……”米丽古丽幽怨地说。
  王遗风脑袋开始痛起来了:“哪儿找的女子?我说过了,绝不许在这附近……”
  “在都江呢……隔着几十里地……”米丽古丽像个二八年纪的丫头,满脸幽怨之色,手指抠着槐树皮,“郑曰松说,有两三个呢……都是好人家女儿……”
  王遗风皱紧眉头:“怎么是他替你找的?这混账!”
  米丽古丽道:“你别怪人家,谁叫我这些日子都没出门,盯着这丫头呢。你倒是万事不想,人家跑折了腿,还吃力不讨好。”
  王遗风被她说得一顿,半天才道:“你就不能忍着回去再说?”
  “总之……唉,妾身就是忍受不了啊……”米丽古丽的手指摸到自己咽喉处,慢慢向下划,在那白得似凝脂的肌肤上划出几条深深的血痕。
  “我传你一套心法。”王遗风忽然说。
  “哈……”米丽古丽失笑一声,“你以为这么多年来,我还没有进展么?功力既能精进,有什么不能改变?”她再抚摸几下槐树,忽地手掌轻拍一下。槐树骤然剧烈颤抖,无数叶子哗啦啦地往下落,良久才渐渐停止。
  “真可惜,”米丽古丽仰头看槐树,“伤了脉络,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了吧。”
  “果然精进如斯……”王遗风略一迟疑,便明白了她的意思,“你是心瘾难解?”
  “无论怎样,我都要走了。”米丽古丽叹口气。随着这声叹息,她的脸色沉了下来,刚才那娇柔的少女气质瞬间消失,双目幽幽发亮,嘴唇红得像要滴出血来。但这非但没有让她容颜减弱,反而更加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。
  王遗风侧过头,说道:“我们明天就回恶人谷,你自己小心吧。”说着转身就走。
  “还是你自己小心吧。”
  王遗风本不想理,谁知走了十几步远,终于忍不住停下。他的眉头越皱越紧,回头看去,米丽古丽已经消失无踪了。槐树在风中窸窣作响,尽力伸展树枝,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经络全断,挨不过几天了。
  王遗风望着槐树,若有所思。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,天色迅速昏暗下去,院子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。一旁的小童“啊啊”地催促,王遗风不耐烦道:“床!笛!”
  须臾,小童取来了他的白鹭霜皇笛,八个家人气喘吁吁的搬来一张檀木胡床,另有侍女搬来铜炉、茶具、香炉等物,就在槐树旁摆下阵势。家人们张起帷幕,四周点起灯烛,小童在一旁煮茶,侍女们焚了香,驱散蚊蝇,站在床边轻轻摇着扇子。
  王遗风把白鹭霜皇笛在手里把玩着,几次送到嘴边,想要吹奏点什么,但嘴里像塞满了东西,咽喉里更是一丝儿气都提不起来。他终于恨恨放下手中的笛子,心情失落到了极点。
  “来人!”他恶狠狠道,“传话给老四,立即把那女人杀了!”
  “啊?”
  “去!”
  小童一躬身,转身就跑。刚跑到院门,忽地一件事物破空而来,撞得他一个趔趄。拾起来看,却是王遗风的一只香囊。
  小童知趣地走回来,见王遗风已经躺下,闭上了眼睛。他不敢多嘴,静静站在一旁等待……
  “我喜欢槐树。”
  “哦?是吗?”王遗风望着窗外的槐树,夜色昏暗,早过了子时,整个自贡都已陷入沉睡。今晚天穹上云层很厚,虽然已近中秋,一丝儿月光也看不到。只有桃香楼外那沿着飞檐装饰的几排大红灯笼亮着,隐约照亮了槐树的树冠。
  前几日还有许多花,王遗风记得推开窗时,能闻到淡淡的花香。昨日一场大雨,大概已扫落光了吧。
  “为何喜欢槐树呢?”王遗风问,“花朵细小不好看,香味也淡。别的姑娘窗外都是黄花、玉兰、丁香,花开的时候满室皆香。听妈妈说是你自己选的这房间,窗外就只有这棵老槐树,每日对着干瘪瘪的树干……真是奇怪呢。”
  文小月淡淡一笑。
  “每年槐树开花的时候,小月的心就乱了……”
  “为什么?”
  “因为最好的季节就要过去了啊……”文小月感叹着,“夏末最后的气息,就是槐花的芬芳。淡淡的,一会儿就消散了,多好。”
  “哪有什么好?”
  “嗯,多好。”文小月说。
  王遗风目光从窗外收回来,见她坐得久了,身体歪斜,一双赤足露在了裙外。她的十根脚趾又小又长,粉红颜色,倒比她苍白的脸有色泽多了。
  王遗风心口怦然乱跳,脑中一阵眩晕,忍不住伸手扶着窗格才镇定下来。文小月听见响动,忙问他:“怎么了?”
  “没事。”王遗风镇定地说。
  但文小月仍然听出了他声音后面的怪异,一下重新坐直了身体,那双让王遗风目眩神迷的脚也刹时收了回去。她的双手看似随意放在腿上,其实是有些紧张地抓紧腰带,嘴巴也不由自主地抿紧。
  “真没事,”王遗风道,“你别紧张啊……唉,怪我,又让你不自然了,是不是?”
  “小月不敢……”文小月双手摇晃着,说道,“您是贵客,是小月的恩人。您要做什么,小月……小月只有欢喜,怎会不自然?您……”
  “就这样就好了,”王遗风道,“就这样……让我看会就好了。”
  “妈妈说……您真是个怪人……”文小月的声音渐渐变低,“就那样看我,又不……不……不碰我……妈妈说,您……打算……”
  “是的,就是这个月底,你就是自由之身了!”王遗风兴奋地一拍窗格,“啪啦”一声巨响,差点将窗格拍烂。两个人都吓得一跳,立即听见下面有人喊:“干你娘!大半夜的还他妈这么精神?谁……”
  声音戛然而止,那人“咕咚”一声瘫软在地。王遗风手里捏了几块银角子,只待出来一个打晕一个,所幸夜着实深了,再没有人出来。
  王遗风偷偷抹了抹头上的汗,道:“好了,没人……”身后突然伸出两只纤纤素手,一把紧紧抱住了他。
  王遗风颤声道:“小月?”
  文小月呢喃一声,把他抱得更紧,轻声道:“别动……让我多抱抱你……多抱抱……我怕……”
  “有我在,你怕什么?”王遗风道,“有我在,天下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得了你……你相信么?”
  “我信!”文小月道,“我信呢……你第一天来的时候,我就说不出地信任你……你瞧,月亮多么好看,今天是十五了呢。”
  王遗风抬头望出去,奇怪,刚刚还浓云遍布的天空,这会儿却一丝云都看不见了。一轮白花花的明月挂在半空,那么圆,那么亮,照得王遗风眼睛都快睁不开。他眯了眼睛,静静感受着与文小月身体接触的美好感觉……
  半晌,他突然道:“可惜是半弯的月亮。”
  “哪儿呢,那么圆,”文小月的声音越发轻柔,“多么圆啊……我们能这般圆满,那该多好?”
  王遗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说道:“你……你是怎么看见的?”
  他赫然转身,只见文小月一双眼睛里空空荡荡,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眼窝。她头上的皮肉裂开,头发跟着一簇簇往下落,兀自笑道:“死了,便什么都瞧见了,是不是?”

宫商 发表于 2015-11-28

  王遗风狂吼一声,一下坐起身,“啪啦”一声巨响,紫檀的胡床裂开几道口子,险些当场塌了。
  侍女们吓得尖叫,纷纷往后倒去,帷幕被她们“哗啦啦”撞翻了一片。一名侍女站得最近,被王遗风那一嗓子冲得连翻两个跟斗,当场晕死过去。
  帷幕的一角掀翻了铜炉,小童跳起老高,仍被开水溅到大腿上,痛得哇哇惨叫。一名家人躲避不急,被倒下的支撑帷幕的支架打中,只一下便打折了腿骨。但他只叫了一声,就死咬住牙关,不敢发出第二声。
  “成何体统?”王遗风怒道,“都给我退下!”
  侍女们强忍着狂跳的心,急急忙忙收了帷幕,抱着各色器物匆匆退下。几名家人抬着晕死过去的侍女,扶着断了腿的家人,从另一侧的门洞里走了。
  小童在一旁涕泪横流地站着,痛得龇牙咧嘴,就用力咬着手臂。夜风冷冷的,吹得王遗风稍微镇定了点,便挥手道:“你也去吧。让人去叫大夫,那侍女胸口气血淤积,不赶紧治恐有性命之危。你也上点膏药。”
  小童吱吱啊啊着不肯走,王遗风恼了,一脚踢翻了灯烛:“滚!让我清静些,任何人都不许进院子来!”小童这才躬身行了个礼,一瘸一拐地跑了。
  等院子里空无一人了,王遗风才低下头,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。醒来这么久了,双手仍然剧烈颤抖,根本停不下来。他额头的汗珠一滴滴往下落,连眼睛里都进了汗水,针刺一样疼。
  “我是老了……”他怔怔地想,“小月……小月……十年了,你就是不肯放过我,是不是,是不是?你要我的命,你来拿去,拿去好了……”
  他想站起来,手一软差点摔倒。当啷,铜簪掉了,发髻散开,他也懒得去管,就那样披头散发着慢慢爬起来。他扶着槐树,闭着双眼,静静地站着,想要闻到槐花的香气……
  突然王遗风将身体一偏,咄!一支箭贴着他的身体插入槐树,深入半尺有余,箭的余劲未消,使得槐树一阵摇晃。
  这箭比寻常弓箭粗了不止一倍,竟是西域都护府特制的“穿山矢”,通常由两人协同拉开弩机,用于阵前射击全力冲刺的铁骑队,往往一支箭能穿透两名骑手。
  这支箭此刻显然是用寻常的铁胎弓射出,威力和速度都小了很多,否则若真以弩弓射击,王遗风心神恍惚之下,或许这一箭就将他活活钉在树上了。
  嗖嗖嗖……身后风声大作,王遗风反手操起白鹭霜皇笛,间不容发之间将三支穿山矢一一拍落。
  第五支却是从左侧袭来。这支箭比寻常的箭要小几分,飞行时的声音被前面穿山矢巨大的破空声掩盖。射箭之人工于计算,没有直接射向王遗风,而是斜着射来。箭头不是菱形,而是更古朴的扁鱼型,尾羽特制,使箭身稳定不翻滚。箭以特定角度射向槐树,扁平的箭头在树干上一反弹,袭向王遗风背部。
  噗——
  最后时刻,王遗风肩部本能地一缩,箭没有能直射入身体,而是斜着插入他的左肩。
  王遗风身体一抖,就将它抖落。他反手一掌拍在槐树上,槐树剧震,无数树枝叶片落下。王遗风右手连拍,嗖嗖嗖声不绝,每一片被他拍中的叶子都瞬间凝结,变成一片片锋利的冰刀,向外激射。
  两名发射穿山矢的人还没来得及上弦,就被雨点般袭来的冰刀切得狂叫。蓦地狂风扑面,王遗风突然出现在面前,一掌拍在一人胸口。那人直向后飞出,撞在另一人身上,两人同时鲜血狂喷,当场毙命。
  另一人刚射出穿山矢,立即弃弩逃跑,此刻已跑入巷道之中。王遗风手指一抓,硬生生掰下一块墙砖,朝那人掷去。这一手掷出,他立即转身朝左侧那人冲去,只听砰的一声闷响,那人被墙砖击中头部,断然没有活路。
  但左侧那人却已消失。此时天已漆黑,王遗风纵入巷子里追了十几步,忽地停住步子。他侧耳听了片刻,重新纵上院墙。
  但听得马蹄声轰然如雷鸣、脚步声急切如骤雨,远远近近无数火把晃动,形成四条火龙,从四个方向涌来,顷刻间就把宅子围了起来。到处都有人大喊:“捉王遗风!捉王遗风!”
  “围起来!这一片统统给我围起来!”
  “盟主有令,生擒雪魔者,赏银一千两!提头来见者,赏银八百两!”
  “大家伙上啊!”
  王遗风心里霎时雪亮:被人出卖了!
  他沿着院墙疾奔,往那女子所在的地方跑去。左侧大门方向轰然响动,对方撞开了大门,随即听见一阵兵刃之声,一些侍女尖叫起来。
  砰——后门也被撞开了,马蹄声中,一簇簇火把涌入院子,照得后院的影壁鬼影重重。王遗风从高处望去,涌进来的人皆身着银盔灰甲,背上红色旗帜翻飞,却是天策府人。堵门的十几名家人顿时乱成一团。
  府邸里没有一名恶人谷人,都是侍候王家几代的族人,根本没什么武功。天策府的人纵马驰骋,来回两次就杀了个精光。
  王遗风跳下院墙,沿着走道疾奔。几名侍女跑进来,劈面看见了他,都不敢出声,但捂着嘴巴泪如泉涌。
  王遗风沉声道:“别怕,到前面出首,就说我在西厢房内,还有一条活路,快去!”
  侍女们哭个不停,一名大胆的侍女冲王遗风磕了三个头,尔后领着其余人往前院去了。
  王遗风冲入院门,一把抓住射到面前的铁枷,低声道:“老四,是我!”
  “谷主!”老四松了口气。
  “怎样?”
  “来势凶猛,”老四站在门口,冷静道,“现在除了潜逃,没有别的办法了。”
  “怎么潜逃?”老三亦从墙头翻下来,嘴里说道,“四面都用竹竿挂起了气死风灯,沿着院墙一字排开,照得白昼一般。对方是有备而来的!”
  “有办法。”王遗风冷哼一声,“暗道,通向半里之外的张家酒楼。老四,把那女人带上!”
  “早准备好了。”老四从屋子里拖出仍然昏迷不醒的女子。老三帮忙将女子绑在她背上,四个人出了院落,转了一个弯,来到一口八角井前。听得人声愈加嘈杂,从前后两个方向往中间涌来。
  八角井地处偏僻,四周是密密的竹林,一时无人到来。王遗风和老三把水桶往上扯的时候,老四抬头从竹林的缝隙间往外望去,但见院墙外数不清的气死风灯晃荡着,一些人翻上院墙,并不下来搜索,而是持着长刀和弓箭,来回走动着,监视下面的动静,务必要一只鸟都飞不出去。真是准备充分啊……
  “等等!”她突然叫道,“对方准备得如此充分,一定是有人出卖。那么地道对面也不一定安全,甚至可能是故意留下的陷阱了!”
  老四一下停止动作,王遗风冷哼道:“这府邸是我私宅,恶人谷内知晓的人就寥寥可数,更别说地道了。我就不信对方天眼自通,什么都能看见。我先行,记住入口在水面一丈上方,走吧!”
  三人挂着绳索下到井里,猫腰进入一个狭长的通道。老三断后,斩断绳索,桶落下来时他一把抓住,轻轻放入水中。
  府邸原是前隋上柱国大将军、新义郡公韩擒虎所建。韩擒虎灭陈国后,为朝臣猜忌,建造府邸时一口气修了四条密道。贞观年间,王家从衰败的韩家手里购得此宅。
  王家祖上认为密道为“阴宅之道”,甚是不吉,封闭了其中三条,只保留了井里这一条。经过一百余年,密道早就坍塌了一半,只是王遗风入恶人谷后,便让人重新疏通,以为不时之需,没想到今日用上了。
  通道内潮湿黑暗,只有四尺来高,王遗风点着火燎子,猫着腰艰难前行。老四背着女子跟在他身后,突然惊叫一声。
  啪啪啪!老三向往后射出一把铁钉,才道:“怎么?”
  “蟾……蟾蜍!”
  却见前方一堆蟾蜍,密密麻麻盘踞在一起,原来这里常年湿润,变成蟾蜍窝了。蟾蜍们被光亮照到,全都静止不动,老四也全身绷紧,不敢往前。
  “快啊!”老三恨不得踢老四一脚,“再不走,大伙儿就等着喂它们了!”
  老四战战兢兢,犹豫了好久,终于鼓起勇气往前猛地一冲,堪堪越过蟾蜍。她和背上的女子脑袋相继撞上通道顶端,砰砰两声脆响。
  王遗风回头怒道:“做什么?”
  老四忍住疼不吭声。忽觉一滴又粘又热的水滴在头上,一定是那女子脑袋撞破了。老四装作不知,闷声只顾赶路。
  半里的距离,加上通道内极闷热,三人弯着腰走,都是汗如雨下。王遗风忽地停下,老四老三立即也站住。
  三人都是老手,耳贴在洞壁上听。可以听见地面不停震动,马匹和人纷纷乱跑,头顶应该就是府邸外的道路。对方来了至少三、四百人以上,才能把偌大的府邸团团围住,还能四处搜索。
  即使在恶人谷待了这么久,三个人却是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团团包围。老四心口砰砰乱跳,忽地感觉背上的女子心脏也跳得厉害,刚觉得奇怪,老三咕噜一句:“日你娘,真是倾巢而出,志在必得啊!快走快走,这地方闷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!”
  三人继续往前走,不久通道向上,坡度很斜。三人不敢发出声音,都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。最上方是一块铁板,从里面锁上。铜锁已经生锈,王遗风用袖子包住铜锁,悄无声息地一绞,将锁扯了下来。
  三人纵出通道,见这是酒楼后院,沿墙乱七八糟码着一些柴火,靠楼则摆放着十几口瓮,不知装的什么。酒楼里一片漆黑,连个看门的都没有。酒楼外的街道上火光闪闪,酒楼后却是一片安静,看来对方目标清晰,所有力量都用来包围王家宅院。
  经过这一段路,三个人衣服都湿透了,各自默不作声地擦汗。
  老四把那女子放下,看了看她的头,但见左边眉骨的地方撞破老大一道口子,血一直流到了耳根。但她仍未醒转,呼吸一如既往的缓慢。老四用衣袖给她擦了擦脸,低声道:“这丫头倒真能睡。米丽古丽说她昨天就该醒了,谁知这么折腾一番都不醒。谷主,你究竟怎么打算的呀?”
  汗湿透了衣服,王遗风忽觉背上有些痒,似乎是汗液浸到伤口,不觉耸了耸肩,痒痒的感觉消失了。
  他坦然地道:“打算?我还没有想好,不过武林中人既然要争夺此女,那便说什么也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!但我也绝不会去打什么大光明殿的主意,此等阿堵之物,谁爱拿谁去。把她带回恶人谷,倒要瞧瞧有没有人能干掉我王遗风,抢了这秘密去!”
  老四和老三对望一眼,立即移开目光。老四道:“谷主说什么便是什么。但眼下咱们怎么离开?”
  王遗风道:“对方如此大张旗鼓,各条道路上也必然有严密的防范。为今之计,只有混入码头。码头离此只有一条街之隔,只要抢到一艘船快速离开,趁着天黑,河道没有防范,就任我们找机会离开了。”
  当下几人翻出酒店后墙,沿着小巷走。这里原是成都府南面的一个码头,从甘南道过来的马、毛皮、药材等从这里装船南下,送到江州,再穿峡入荆。江南一带的绸缎、瓷器也从这里登岸,运入成都府内。这些年天下承平,码头逐渐扩大,已成为成都外城南面最大的镇子。
  此刻巷子里却空无一人。天策府的人一冲入镇,立即家家关门闭户,连灯都不敢点。镇子里除了王遗风府邸周围亮堂之外,其余地方都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中。三个人无惊无险地穿过巷子,来到码头边上。
  这里的河本并不太深,前朝炀帝在时,天下大兴土木,疏通河道。当时的成都府投入十万人,把几个主要的码头都修缮一新。码头下挖掘出的河泥甚至堆成小山,使水深达六丈,能停泊四层高的巨大龙舟。这些年维护得少了,但也能停泊大型货船。
  码头长约半里,一侧停满了船舶。高高的是仿龙舟,它们装饰华贵,灯火通明,旗帜飘扬。扁平而长的是货船,它们看上去粗糙简陋,却用料结实,而且往往四五艘连缀在一起。它们通常避开白天拥堵时刻,只在夜间行船,因此船上各处关键位置都装有气死风灯,把朔长的船身勾勒出来。
  还有一艘三层船舶,虽不似仿龙舟那么大,装饰却更为华丽,乃是江夏王府的船。江夏王为当今圣上第七弟,拜为江南道刺史,他的船也由此停泊在码头正中,周围十丈内都没有其他船舶。
  码头的另一侧则是一排低矮的仓库,停满了各式驴车、骡车。天虽然漆黑,仓库却仍然热火朝天,苦力们正大汗淋漓地忙着搬运货物。半里长的码头上设置了五个火堆,火光冲天,照得整个码头亮如白昼。看来天策府自信围住了王府,对这里并没有什么防备。
  王遗风看了一会,指着远处的一艘乌篷船道:“那艘。”当先朝乌篷船走去。刚走到码头中央位置,王遗风忽然站住了。
  他犹豫了片刻,回头道:“老三老四,你们先等会儿。等到我动手了,找机会再走。”
  “谷主!”老四急道,“走!”
  “人家等候多时了,我不赴约,岂非失礼?你们走吧。”
  “可……”
  老四刚要再说,老三一把抓住了她:“对方布下天罗地网了,妹子!他们竟是算准了我们要到码头!”
  “不是算准了,”王遗风冷冷道,“出卖我的人,知道地道的位置,故意示我以虚而已。即使我们不往码头走,他们也会造势把我们逼到此地。”
  老三低声道:“找准机会就跑,我想法子策应你!”
  “哈哈哈!”王遗风仰天长笑,“能让我王遗风逃跑的人,这世上还未曾有!”
  说完转身朝仓库走去。
  仓库呈品子形,中央有个小土堆,土堆上是间小草亭。仓库管事每日待着草亭里,一边看手下的账房先生将算盘打得山响,一边监视苦力的动静,一边命小厮们把签标拿下去,每一根签标都决定一笔货物的去留……
  此刻草亭内只有一人端坐在桌前。桌上一盏油灯,一大坛酒,两只酒碗。蚕豆大的灯火在夜风中晃荡不停,根本照亮不了什么,反而是远处高达一丈的火堆的光芒,把那人坚毅的轮廓勾勒出来。
  他穿着一身灰布袍子,头上扎着方巾,腰间没有挂任何饰物,但单是闲闲坐着,便给人以泰山般的威压之感。他单手持酒坛,酒坛稳稳地纹丝不动,酒水注入碗中,直至满得只差一滴就要溢出,他才猛一收手。抬手把酒一口干了,呆坐半晌,继续持酒坛倒酒。
  王遗风一步步走上阶梯,悠闲地看着码头上的繁忙景象,说道:“谢老弟真好兴致也。”
  “嗯,”那人伸手抹去胡子上的酒水,说道,“今日有老友到访,岂能没有兴致?”
  这便是天下间唯一能与恶人谷一争高下的浩气盟盟主谢渊。
 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,今日之战或可决定江湖未来数十年的走向。
  王遗风豪气迸发:“且让我来会会你这浩气盟主!”

uuwang024 发表于 2017-02-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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